我對醫案，是有特殊感情的，因為近三十年來的中醫學習、臨床、教學生涯，幾乎沒有離開過醫案。

我第一次手抄的醫案，是清代常熟名醫余聽鴻先生的醫案《診餘集》。那醫案是追憶式的，如說如話，記錄了生平治療疑難大症的經過。有的情節跌宕起伏，讓人心跳；有的則纏綿細膩，如飲香茗，回味綿長。初涉中醫的我，心中便有了一種對成功中醫的憧憬。

學徒時代看得最多的醫案，可推葉天士《臨證指南醫案》。葉老先生臨證時留下的脈案，無過程，少結果，而且變化多，很難找到這位大家處方用藥的規律，但憑著年輕人的執著，一案一案地抄，反覆對比，倒也總結出了一些東西，臨證也常用山藥、扁豆、沙參、麥冬、桑葉、菊花等，追求葉案輕靈纖巧的風格。可以說，那時的讀案，是總結，是摹仿。

二十世紀八○年代以後，由於工作的變化，我更多地考慮中醫學術發展的問題，思考如何給學生以正確的引導。這時候，徐靈胎的《洄溪醫案》、王孟英的《王氏醫案》對我影響較大。這些醫案，並不僅僅是講一方一藥的療效，也並非是炫耀醫技，而是通過案例闡述如何為醫的道理。徐靈胎等名家的醫案，對當時醫學弊端的針砭，入木三分，發人深思。那時的讀案，是探索，是思考。

近年來，教學及臨床既多，對經方家醫案喜愛倍加，如徐靈胎、尤在涇、余聽鴻、曹穎甫、范文虎、章次公、范中林、吳佩衡、岳美中等諸名家醫案是經常閱讀的。他們的醫案質樸無華，無空話套話，不做表面文章；他們的用藥，重古而不廢今，惟對證是取，其辨證用藥，無臆測之見，且膽識過人。這些經方家醫案，對於青年中醫科學思想的薰陶，辨證論治技能的訓練，都有積極的意義。細讀這些經方家的醫案，可以說是一種享受，是一種激勵。

多年的讀案實踐，使我體會到，醫案不是醫學論著，醫案提供給人們的，不是現成的結論，而是一大批來自臨床的記錄。讀醫案，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閱讀，而是研究，是思考，是揣摩，是探索，也是選擇。讀案並非像讀小說那麼輕鬆，只有調動了讀者的觀察力、判斷力和臨床經驗，才能有所收獲。許多初學者往往藏有不少名家的醫案，但真正讀出味道，有益於臨床者不多，其原因就是不了解醫案的性質、讀案的著眼點、醫案的讀法以及在選擇醫案方面缺乏指導和臨床經驗的準備。

為了幫助青年中醫了解醫案和利用醫案這一大批寶貴的臨床資料，我在1987年曾編寫了一本讀案輔導性的專著《醫案助讀》，受到許多讀者的歡迎。十幾年來，我對醫案的認識逐漸深化，手頭的資料也有增加，重新編寫《醫案助讀》的條件已經成熟。去年，人民衛生出版社張虹編輯來寧，談及此事，均有共識。此次重編，不僅有較大幅度的改寫，而且選錄了一批清代以來臨床大家的醫案。這些醫案，或為大病奇症，或立法有新意，或處方用藥別致，或議論精闢，其中經方醫案選擇尤多。我之所以偏愛經方醫案，是因為經方為中醫之根，只有精通經方，才能體悟中醫的真諦，才能在閱讀名醫醫案時懂得如何擇善而從。尤其是經方家的身上透發出的超越時代的非凡魅力，代表著中醫學的靈魂和希望，是讀案時最應吸取的。

黃　煌
於南京中醫藥大學

第1章　　 醫案概說

第一節　醫案的概念
醫案，又稱脈案、方案、診籍，是中醫臨床實踐的記錄，即由醫生將病人的症狀、病因、脈象、舌象、病機、診斷、轉歸、治則、注意事項等作概括簡要的記述與分析，同時錄下藥物名稱、劑量、炮製方法、服用法等治療措施，從而形成的文字資料。

醫案與西醫學的病歷檔案不同。病歷檔案是記錄患者健康狀況和在疾病發生、發展以及診療全部過程中形成的，具有查考、利用價值的，並按照一定要求集中、保管的各種診療資料。醫案雖然也記錄疾病過程的表現，但這是經過醫生思維濾過的、診斷價值較大的症狀與經過；醫案並不要求把病人的症狀及體徵記述完整，而只要求把辨證論治的思路寫清楚。所以，確切地說，醫案是醫生臨床思維活動的記錄，辨證論治過程的記錄，是中醫理、法、方、藥綜合應用的具體反映形式。因而，病歷檔案與病種的關係比較密切，而醫案與醫家的思維關係比較密切。

中醫將讀名醫醫案作為提高臨床辨證診療水平的方法之一，也是與此有關的。

第二節　醫案的作用
　　醫案既是科技檔案，也是圖書資料，在中醫學術研究和中醫人才培養方面，均能發揮較大作用。概括地說，有以下3方面：

1. 醫案是中醫開展科學研究的不可缺乏的重要臨床資料
所謂科學，就是整理事實，從中找出客觀事實之間的內在的、本質的、必然的聯繫。中醫學的研究也離不開這個準則。醫案是臨床實踐的記錄，相對客觀地反映了中醫治病的事實。什麼臨床表現，用什麼處方藥物，取得了什麼療效，這些就是事實。從某種意義上說，醫案比中醫理論性著作的價值更大些。近代醫學家惲鐵樵在當年激烈的中西醫論爭中，曾清楚地認識到整理醫案的重要性。他說：“我國汗牛充棟之醫書，其真實價值不在議論而在方藥，議論多空談，藥效乃事實。故選刻醫案乃現在切要之圖。”（《清代名醫醫案大全•序》）

中醫歷史悠久，歷代積累的醫案數量相當可觀。據1959年編的《全國中醫圖書聯合目錄》記載，中醫醫案類圖書有288種，如果將以後陸續整理出版的醫案以及散在於民間的大量名醫醫案手抄本也統計在內的話，那數量是驚人的。僅《名醫類案》與《續名醫類案》兩書，就收集清以前名醫佳案8,000則。可以說，醫案就是寶貴的名醫經驗庫。中醫學術研究的許多課題，均可在這個經驗庫中搜尋檢索。醫案可向研究者提供在疾病診斷、治療、轉歸預後、流行病史以及醫學史研究的資料，尤其是對研究各種方劑、藥物的應用範圍、應用指徵、加減變化、配伍、劑量範圍、劑型等方面，醫案能發揮較大的作用。

2.醫案是臨床工作者重要的參考讀物
醫案的作用有以下幾點：
第一，訓練辨證論治的技能，培養知常達變的本領，即所謂與人巧法。清代名醫俞震說：“聞之名醫能審一病之變與數病之變，而曲折以赴之，操縱於規矩之中，神明於規矩之外，靡不隨手而應，始信法有盡，而用法者之巧無盡也。成案甚多，醫之法在是，法之巧亦在是，盡可揣摩。”（《古今醫案按•自敘》）近代名醫余聽鴻也認為：“醫書雖眾，不出二義。經文、本草、經方，為學術規矩之宗，經驗、方案、筆記，為靈悟變通之用，二者皆並傳不朽。”（《外證醫案彙編•序》）

第二，醫案蘊含著名醫的學術思想和經驗，可供借鑑。近人周學海說：“每家醫案中必有一生最得力處，細心遍讀，是能萃眾家之所長矣！”（《全國名醫驗案類編•緒論》）。姜春華老中醫也說：“我學習每家醫案能收到或多或少的養料，如王孟英的養陰療法、薛立齋的平淡療法、吳鞠通的用藥劇重，在臨床上各有用處。”（《名老中醫之路》第一輯第60頁）

第三，文筆秀美的案語可以豐富中醫詞彙，提高古漢語水平。案語是醫家分析病因病機，提示治則治法的主要落筆處，理論性較強，中醫術語很多，許多是對經典著作的發揮，再加上名醫的文學、史學修養均較高，故案中或敘或議，每則醫案儼如一篇篇短小精美雋永的醫學散文，清人醫案尤其是如此。

醫案是考核醫療水平、分析醫家得失的實證材料
例如宋代太醫局將醫案作為評定學生成績的依據，陸九芝在評論溫病學家時亦以葉天士醫案為主要材料。清代以來，社會評判醫家的理論修養及學術水平，除臨床療效外，醫案寫得如何，也是十分重要的標準。